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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光深处的刀锋
2021-02-02 15:41:48    来源:山西日报

日子像一把锋利的刀,割开了一道道口子。

——题记

壹·收割刀

“雷沃谷神”操着明晃晃的尖刀,在我们的身边奔突,所过之处,秸沫飞溅,青草味在偌大的玉米地上空弥散。大片的玉米秆青绿、玉米棒未老,似黄非绿的玉米叶包裹着饱满潮湿的玉米粒,被碾碎的嫩粒儿沁出黏汁,细嗅,有淡淡的甜腥味。

这奔突的器物可谓庞然,它有个好听的名字——雷沃谷神。 谷神,谷神,“谷神不死”,我喃喃于谷神之名,强烈地感到一种神圣。可是,在这片黄土地上,目之所及,我看到——

几架庞大的机器穿梭而过,所到之处,是风卷残云般的吞噬。

那飞溅的汁沫、秸沫,那绿葱的碎沫,那一溜整齐的刀齿,如网的刀齿。我看到网里溅出的汁液,又粘又腥。如血。我仿佛还看到了刀片上的剥离,一粒一粒,黏津津、硬生生地剥。刀片闪亮、明晃,动作娴熟、轻快,似乎有一种快感。这样的吞噬,让我的内心纠成一团,我听见玉米在痛苦地呻吟。我想到了被网兜着的人,史书上叫作“凌迟”的酷刑,人肉从网眼里挤出,被操刀手一小片一小片割掉——那个活生生被千刀万剐、挨了3543刀的人,在蒙尘的眼中,他是卖国贼。他在自己的国土上,被自己的手足亲人用刀,一 刀一刀折磨至死;时隔百年,在另一个朝代,得以昭雪平反。为他平反的,是他战时对手的后代。百年后的他,卸下愤怒、屈辱后,他会不会觉出身体的痛、精神的痛?

他是明朝战神袁崇焕,国人奉之为民族英雄。

战神,传承的是一种不死的精神,光明坦荡,无畏惧,不屈服。他,是传承。

谷神,谷物之神。黍稷重稑,禾麻菽麦,五谷丰登,国家兴旺。民以食为天,它收获的是人民的食粮、是众生的命脉。它,是承载。

刀下英雄,其神不死。无论是人是物,终是我敬佩和敬畏的。

贰·镰刀

在玉米地,镰刀,作为一种工具,把倒伏在地里未被收割机榨取的玉米秆拢起,割掉玉米穗,一穗一穗到成批大量,最终颗粒归仓。每年我们有半个月的时间走进庄稼地,去触摸久远的记忆。

北地。我的祖辈用镰刀割麦、割草、割编制箩筐的藤条、割百姓日子里的简朴物什,而我要说的,是割芦苇。就在我捡拾玉米的地边,盐碱沟里茂密地生长着芦苇。秋黄时节,芦苇飘荡,欲黄还绿,风吹过,顺着窄窄的排碱沟望去,如玉带,曼妙而婀娜。父亲没有赏景的情致,他得为一家人的生活绞尽脑汁。家里要翻新房子,而盖房所需,得精打细算。包括像草一样贱的芦苇。

那个午后,父亲、母亲、姐姐仨人,每人带一把镰刀,翻过村南的大堰,到一个在当时人人谈起色变的地盘——劳改农场。在我小时印象中,大堰南边的地域,小孩、妇女是不敢去的,那儿常有劳改犯出没,打路经过,也得小心翼翼。而那儿的盐碱沟里疯狂地长着芦苇。姐姐去,父亲肯定考虑了很多:这丫头干活利索,能多割点;如果遇到犯人,有我们在;也许就遇不到……可怕啥来啥,干活时高度警惕的父亲身边,真就来了两个犯人,穿着囚服,一高一矮,二三十岁的样子。他们张牙舞爪,眼露邪念,对着姐姐无耻叫嚣。在那样的年代,他们似乎是人烟稀少的盐碱地的猖獗者。他们不让父母割芦苇,要把割掉的芦苇拉走。父亲明明知道他们在寻衅,他们打的主意在姐姐身上,姐姐18岁,如花年纪。父亲清瘦、斯文,无一丝强悍之相。可就在两个犯人一步步靠近姐姐时,父亲急奔,一个箭步,挡在姐姐面前,大喝道:干啥!父亲瞪大眼睛,满脸充血,手中的镰刀在晃动、在抖动。犯人愣了,站在原地不动了。一脸煞白的姐姐,在母亲的支使下,风一样跑回了家。姐姐的安全走开,让父母松了一口气,给了他们与犯人相持的底气。到底相持了多久,我不知道。但我清楚地记得,那个傍晚,在漆黑的门洞里,一个小姑娘,又饿又怕,双臂抱膝,瞪大眼睛,焦急地等着不知去向的家人。

多少年过去了。我不能想象,当时的父母穿没穿雨鞋,或许就穿着布鞋下到水沟里,捞割那一根根茅草。想来用了芦苇的房子,能比杜甫的茅屋结实点吧。十月的沟水,很凉很冰,父母湿着脚、挽着裤管,在阴冷的秋风里,和那两个犯人对峙着、相持着,从秋阳的沉落到露水的升腾,到凉飕飕的风像刀一样刮痛他们的腿和脚。我知道父母可以忍受。只是这个令人心痛的问题,我已无法从父亲嘴里得知了。

当时,一同前去的李姓伯伯事后对妈妈说:老张胆小,手里拿着镰刀,跟那坏怂磨叽啥。

我深知,父亲的双手一生把犁耕种、侍弄庄稼、拨弄算盘、持笔挥毫,他没有学会使用武器,他的性格里没有暴力。

刀,当它不作为一种武器时,会散发出奇异的光,让万物安好。

叁·铡刀

玉米秸经过收割机的尖刃被粉碎,碎渣纷扬,散落田地。而我记忆里的刀刃,铡后的一寸一寸,甚至比一寸还小的玉米秸,需被当成宝贝。它是牛的吃食。

铡刀,是为牛准备的,从生产队买来的,不大,其貌不扬。锋利。

在那些年,饲养一头牛,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。牛既能干活,还能卖钱。

牛珍贵。草是牛的基本吃料,当然,父亲每天还会喂它一些麻饼。麻饼由不脱皮的棉籽压就,圆形,直径约尺余,密实,坚硬,透着油香。父亲常在饭后顾不得歇息,抡起斧子把它一点一点敲碎,放进牛槽里,与其它吃食一起搅拌,便是牛的美餐。父亲对牛悉心喂养,牛报之于父亲统领的家园默默耕耘,他们相互间有一种感激和体恤。村里唱大戏、闹红火、逢年过节走亲戚,其他人都可以丢开饭碗毫无挂牵地走人,可父亲不会,他要喂完牛、做完有关牛的所有琐碎,才算闲了。

父亲每次干完农活,从地里总要背回一大捆青草,顾不上喝口水,就蹲到铡刀旁把青草捋整齐,放到铡刀下,喊来帮手按铡刀。妈妈铡过,姐姐铡过,我铡过。铡刀锋利,我担心父亲稍有闪失会伤及手,所以,每次按下铡刀时,心都揪着。我想尝试能不能让我捋草,父亲不让,说我不行,手掐草的拿捏放多远,我掌握不了。父亲将捋过的草放在铡刀的槽上,紧掐,顺溜,整齐。草经过父亲的手一拱一拱地往前凑,与刀刃相吸,发出“嚓、嚓、嚓”的声音,似有音律。回想起,画和音扑面而来,那样的劳作对当时的我来说,是好奇,甚至是美的享受。只是,父亲是困乏的。铡过的小短节,像用尺子量过一样,不多会儿就会起堆,趁我们用箩筐装的空儿,父亲会艰难地站起来,捶着双腿说,这下够吃几天了。

铡刀,铡过青草,铡过干草,铡过玉米的秸秆。而我在一次次的下压铡刀中,越来越会使用力气,成为父亲的好帮手,成为牛身边的亲人。我喜欢牛。那头老黄牛眼睛温顺,有时掉眼泪,低着头默默咀嚼着食物,常流哈喇子。母亲老了,和老黄牛一样。她想念那个人——牛的主人,她一辈子的男人。

刀,温情。不只闪着寒光。

铡刀,牛,父亲。自少年时,就烙在我心里了。

        父亲是一架永不停歇的机器

    发热多少

    损耗多少

    谁也无从知道

    只知道

    事无巨细

    从子女的工作就业

    到孙儿的一滴眼泪

    从母亲的布布条条

    到算盘的噼噼啪啪

记下这些文字时,我15岁。父亲到死都没看到。而那些有关刀的种种,催生了我身体里的枝丫,让我的生命之树茂盛而健壮、婆娑而多情。刀有锋,锋有光。张艳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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